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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草根在今天该如何写小说?

2018-11-10 19:08 来源:笔杆子 人气: 评论(

聊三个问题:小说怎么写?今天的小说怎么写?今天的草根如何写小说。

聊的是中文小说。小说和今天的小说不一样,不留意这一点,就会很吃亏。唐朝小说和明清小说不一样,明清小说和民国小说不一样,民国小说和八九十年代的小说不一样,八九十年代的小说和今天的小说不一样。

有一位北大研究生毕业的老兄,不找工作,在家闷头写小说,憋出来两部,让我帮忙联系,发在凤凰阅读上,浏览量不高,又找到我,希望帮忙介绍出版。我看了稿子,说出版很难,发邮件给两位出版界的朋友,他们看了,也觉得不适合出。

他写的都市爱情,文笔一般。他愿意把那些故事贡献出来,大家却没有读的兴趣。如果你搞不清楚什么东西应该写,什么东西你有条件写的话,就会是这种状况:写了几十万字,没人愿意看。

有人说,我的小说就是写给自己一个人看的,还不行吗?不行。这是不了解自己和不了解小说的自欺欺人话。写给自己看的东西也有,那叫日记。日记的叙述,和小说完全不同。写小说有时候要倒叙、插叙、设置悬念,要挖坑,如果你写日记,自己挖个坑,半个月不填,不是自坑吗?日记就是如实地叙述,和自己内心裸裎相见,小说需要虚构,需要编织一些东西,如果用写小说的方式去写日记,时间长了,人有可能变成精神病。小说天生要求读者。没有读者的小说好比一个人斗地主。

小说是作者和读者交流的一种工具。就好比下象棋,要按着规则走,如果你的象过河了,别人也就懒得跟你玩了。不同时期的小说,有不同的要求。搞不清楚这一点的人,会觉得自己抱定几本名著,翻来覆去啃,就可以写对。你照《西游记》写,写出一部很像《西游记》的小说,放在今天肯定是不行的。

《西游记》火的时候,书商不知道印了多少续作,绝大多数都没有流传到今天,《红楼梦》的续写更多,现在流传的也不少,没有人看。今天的小说,写得好,将来不一定有人看。今天没人看,将来更不可能有人看。

今天的小说跟过去的小说不一样的地方很多,最典型的是主题,1980年后出生的作者,写小说,几乎绕不开男女。以前写男女,主要是爱情和偷情,贾宝玉林黛玉是爱情,西门庆潘金莲是偷情。但今天写男女,很多既不是爱情也不是偷情,比方说约炮。古代有盗墓,却没有盗墓小说,今天盗墓小说已经蔚为大观了。

有些人会讲:那些都不入流,不是正统。西方经典小说没见过盗墓主题的。写盗墓,不是文学。

这种看法,也对也不对。说不对,是因为它很偏狭。科幻小说,刚出来时也不是正统,现在谁能说科幻不是文学?《西游记》流行的时候,谁把它叫做文学了?散文、骈文、诗、词才是正儿八经的中国文学。但今天回过头看,《西游记》成了经典。以前,有人批评金庸小说不是文学,现在看,金庸小说比盗墓、穿越小说正统多了。

看到那种说法不对的人,又往往看不到它对的地方。说它对,是因为很多东西确实是昙花一现,入不入流要过个百十年才能论定。哪怕一时极受欢迎的小说,在小说史上,可能也是不入流的。比方说《秋收》,也是一时经典。现在我们看,发现根本不是经典。也没有多少人想读,豆瓣想读只有15个。这是茅盾的《农村三部曲》之一。

很多还没有提过笔的作者总是想:我要写经典。先不要有这种想法,先入流,先写出来几篇今天有人看的东西,再慢慢往前走。而且,需要知道自己的处境。草根写小说,和已经有名气的作家写小说是不同的,余华可以写《第七天》,地摊上还有盗版卖,如果是草根作者写,根本就没人看。

这些是大局观方面的东西。大局观有个差不多,才不至于徒耗精力。我以前写过几个短篇,发在韩寒的ONE上,像朱一发那篇还挺受欢迎,但现在回头看,大局观的问题非常多,大的问题不解决,只去雕琢字句,就不仅是事倍功半了,简直是事百功一。道理讲起来简单,一到具体的操作上,就看不清了。

首先是什么主题值得写的问题。今天的青年作者,提笔首先想到写男女。四大名著里,《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都不是写男女的。《红楼梦》虽然写男女,但男女不是最重要的。让今天的作者避开男女,十之八九要搁笔了。

另外,要知道自己的写作以什么为背景展开。比方说汪曾祺的《鸡鸭名家》,我们根本写不了,小鸡出炕的场景,很多作者一辈子没见过。如果让莫言放弃高密乡的背景,写警匪题材,或者写宫斗,会死得很惨。六六写医患关系,观众觉得还不错,医生看了说,她真是不了解医生,医生办工桌哪有那么干净的。如果你写报社,又没有在报社干过,懂的人一眼就能发现漏洞。

写作也是炫家底,是不是身经百战,从你讲的故事里完全能够看出来。就像写诗用典,你写了百十首七律,一个典故都没有,别人就知道你腹笥匮乏。如果你对某个场合不熟悉,写到那个地方就只能绕开,或者笨拙地表现,就很影响观感。如果你阅历中有别人不熟悉的东西,就如虎添翼。很多特稿,不是小说,故事性却不减小说,就是这个缘故。

比方说太平洋杀人事件、大兴安岭杀人事件,仅仅是背景就让人有兴趣,叙述技巧就次要了。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是炫技的写法,你觉得不可能再往前走了,他偏偏还往前写,而且写得有鼻子有眼。不熟悉法院和政府,这种东西根本写不动啊。后来我才知道,刘震云妻子是著名律师。

如果写当代题材,阅历不多的作者,往往只能把人物故事限定在比较狭窄的领域,一旦越出,就容易穿帮露怯。所以,很多人想取巧写古代,其实他对古代也不了解。去年,我写了篇文章聊《聂隐娘》台词,有编剧找到我,给我看个历史剧的本子,故事基本上是按照武侠小说来的。如果你写的东西,模版都是搬人家的,也许商业上不无成功的可能,但在文学上没有意义。有些人说,商业上能成功也好啊,但我讲的是,不无成功的可能,实际上是,很可能不成功。

所以,作者要先问一句:我有没有哪些经历稍微奇特?尤其是草根作者,更要如此。知乎上很多普通人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狗血故事,往往点赞过万,并不是有多高的写作技巧,而是因为故事本身的素质。如果让他们再写下去,或者换个题材,肯定就不行了。我们平常人,要找出独特的,值得写的素材,其实不容易。

三国里温酒斩华雄,水浒里武松怒杀潘金莲,都非常经典,好的小说就应该这样,这是不分时间与空间的。如果细心,你会发现,很多老百姓讲周围的人和事,精彩程度远远超过小说。我每次回家,听我妈讲起一些人和事,都有这样的感受。那为什么,她们成不了小说家呢?

这就好比,优秀的程序员可以解决具体的问题,但缺乏架构能力和设计思路,所以没办法做出一款好产品。今天的小说家不一定要求非常高的讲故事水平,但是架构和设计不能太糙。今天很多流行的作者,叙事能力是在连载的过程中一点点磨炼出来的,是“干中学”的路子。如果你开创一种小说题材,比如你最先写盗墓、写穿越,对架构和设计要求很低,题材的新鲜感压倒了那些,就好比刚需产品可以无视用户体验,但是今天再写盗墓、穿越,不懂架构和设计就完全行不通了。有多少作者敢讲:我写的故事就是刚需呢?也不是没有。比如说老刑警把自己从业经历中不为人知的故事曝在网上,一定是刚需。县委书记辞职不干,如实地写职业遭遇,也绝对是刚需。文笔再烂,是要你敢写,就有人追着看。

1980年后出生的中文小说作者,单就写作功力论,不如之前。我说的是平均水平。为什么呢?跟社会分工有关。这个时代,分工的复杂和资讯的发达,让每个人的阅历更趋单调。说白了,没有多少值得写的事。值得写的事往往不方便写。写了就有人身败名裂,或者一辈子受影响。

先秦时代,鲁班造一辆车,他可以把过程写出来,如何造轮子,如何造车身。今天,流水线上生产手机,手机比鲁班造的车复杂,但是,一个工人只负责生产一种零件,就没有什么好写的。不过,万一你足够奇特到把一件事发挥到极致,还是会捕捉到有趣的素材。

比如我一个前同事,手机丢了,上网买了个手机定位服务,加了个群,群里几百人,都是刚丢手机的。你会发现,今天碰到什么事情都不稀奇,都能迅速找到一大帮跟你有同样遭遇的人。而她的奇特之处在于,手机被小偷寄到了海南,她联系朝阳派出所和海南派出所,费了许多周折,找回了手机。我看了自叹弗如,以我的能力,绝无可能完成那么复杂细碎的事情。我连手机IMEI号、序列号、激活信息号去哪儿找都不知道,而且手机盒早就扔掉了,也不可能丢完手机再去买手机的地方拿出有效证据补开发票、补缴税点。当然,她写完那篇帖子后,别人丢了手机照着做,找回的困难就不会那么大,但别人如果再写一篇同样的找回手机的故事,就毫无意义了。所以,你要把事情做到别人做不到的程度,它本身才具有分享的价值,才足以成为小说的原始素材。

问题是,我们身上的什么遭遇,别人没有遭遇过呢?其实,在每一种故事的开头,大家都是相似的,但只要你这个人跟别人不同,又往后走得够远,故事就会慢慢变得和别人不同,但你一定要写到不同的地方才行。不入流的作者是只能写故事的开头,只能写跟人家类似的故事。而故事的价值在于它的奇特,故事的奇特归根结蒂在于作者阅历和想象力的奇特。

不要把共鸣和类同搞混,有人写得类同,他以为这样好,这样有共鸣。这是糊涂蛋。共鸣在理上,类同在事上,好的作品,理上共鸣,事上奇特。烂的作品,理上庸俗,事上类同。比如,我今天中午吃了鱼香肉丝,每天全世界有一百万人吃鱼香肉丝,能讲我把这事写出来就跟一百万人有共鸣吗?

如果你的生活本身就没有丝毫亮点,闭门造车地写小说只是想找到一条迅速发财的捷径,门也没有。对有经验的写作者来讲,虚构能力很重要,但虚构能力是在不断的练习中缓缓提升的,而且必须基于阅历,阅历匮乏的情况下去写小说,几乎注定了失败。

最后说一句,小说也有寿限。今天的小说,大概是一个人五十多岁的样子。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单就文本上的技法而言,很多东西已经由不同时期的巨匠给出了,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福克纳、马尔克斯等人,已经解决了小说上的很重要的问题,对中文小说而言,施耐庵、曹雪芹、张爱玲、沈从文也解决了不少,留下来的问题,就相对次要了。当然,这只是就文本技法而言,在取材上还有发挥的空间。比方说,写盗墓、写宫斗,就不要求作者文字能力和叙述技巧多高。这也是为什么今天新崭露头角的小说家多是靠选材胜出而不是靠文字。就像同样是读博士,如果你在前沿领域,发论文毕业就很容易,如果在传统领域,就非常难。这不是关乎智商和勤奋程度的问题。另一方面,表现形式上也有巨大的革新空间,不过,“小说”这个名称就是对表现形式而言的,表现形式一旦突破,小说就不叫“小说”了。

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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