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杆子(http://rendoc.com):在一条街上看到半个中国
文 | 闫红 缺爱或缺钱的人们构成的半个中国
现在住的房子买了好几年了,当时手里正好有那么一笔钱,一向不懂投资,便想,按揭个房子吧。但又不够市区房子的首付,几经辗转,将目光落到这里。
这儿并不是宜居之地,城乡结合部,一条高铁线,将繁华阻拦于那一端。小区周围多是荒地,后来陆续起了新楼盘,据说有些只能落县城户口,出门溜达不了几步,总能见某个公事公办的门脸上,挂着“某某镇社区” 的牌子,到处都是乡镇过于匆促地城市化,还没有收拾利落的样子。
买房时,我就在心里说,我是不会来这里住的。我当时住在单位旁边,公园环绕,高大上的商场一个个开起来,与这里相比,是另外一片天地。然而,几年之后,当我爬够了老房子那九曲十八弯的楼梯,又觉得它面积太小空间太逼仄时,房价已经坐火箭似地蹿上了天,我回头一打量这空了几年的房子,忽然觉得它安静、舒朗,而且温和,它无声地等了我许多年,这耐心应该获得回报,我将心横下来,带着全家,避城就乡,迁居到这儿。
房子在一楼,门口有点杂乱,好处是出门不用再下个决心,生活半径骤然扩大不少,只要不是特别恶劣的天气,我随时可以换上鞋,出门走走。
我总是朝南去。南边有很多小区,就是只能落县城户口的那些,街道上也是典型的县城气质,比市区热闹许多。
先入眼的是小区墙根下的那些地摊,塑料布上散放着针头线脑,有时还有一些小盆景,地板价,灰扑扑的不起眼,仔细搜搜,也有惊喜。比如某人一直想要一条能将钥匙挂在裤腰上的绳子,我记得多年前我爸有这么一条,在他腰间摩挲得近乎包浆,如今上哪儿找去?时尚杂志早就指其为最没有品位的物件之一。一眼在某个地摊上看见时,我险些热泪盈眶,落花时节又逢君,我们同为时尚的落伍者,相逢在这夜晚的地摊上。
但地摊也在与时俱进,有一家就丢了个硬纸板在地上,写着“加微信‘云在发梢’送一条丝巾”, 想那丝巾也不值几文钱,却显示出摊主想从流动摊点转向电商的雄心。
眼下信息传递得飞快,城乡结合部一样能得时代先声, 有一天我看见街上新开了一家水果店,绿色的门脸,十分小清新,导购热情地告诉我,办卡更划算,充五百块钱送三百,一千块送七百,两千块送两千四,分十二月返还到账。
这么大的优惠有点可疑,我拿出手机搜索店名,相关内容有好多条,都说这是新型的营销模式,还有经济学家为之背书,对这种O2O式的营销十分看好。这些我是不太懂,但是概念都出来了,应该不会太不靠谱,眼下新媒体,不都是靠讲故事赚钱吗?见我动心,导购又拿了个登记本给我看,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办了卡的,我想人家应该不都是傻子。
我是在拿到卡之后突然清醒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要做好这家店随时消失的准备,此后,每当我来到这儿,看见那玻璃门敞开着,而不是卷闸门紧锁时,都觉得格外侥幸。
但它还是逐渐呈现出颓势来了,水果的品种越来越少,有些贵价水果,一两个星期之后还在原处摆着,像是无法下嫁的豪门小姐,任力不从心的憔悴,侵蚀了最初的骄矜。有一天,我在家中收到该水果店公号的推送,言之确凿地辟谣说,它们没有倒闭,只是盘点升级,让广大会员不要信谣传谣。我心里知道它寿归正寝的时候到了,那天下着雪,风也很大,我实在不想再出门,几天后在那家水果店门口,我果然看见了期待已久的卷闸门。
我借此事看见了我心中的贪欲和愚蠢,我常常把自己,当成一个最方便观察的人性样本,即使最苦闷的时候,也能在心中暗笑,这使我的快乐与沮丧,都不够深刻。
▲资料图:跳广场舞的大爷,图片源自中新网
我觉得这件事是有时代特色的,可能也有中国特色,同样有中国特色的还有水果店门口的那些跳广场舞的大妈大爷——没错,大妈队伍里的确混进了几个大爷。他们的舞姿很中国,劣质音箱里放出的歌声也很中国,除了《铁窗泪》《小苹果》这些,有次,我离得老远,就听有男子在懒懒地唱:哥唱的不是歌,哥唱的是寂寞……这是我听过的最不正经的寂寞了,那些中老年人就在这么不正经的寂寞下,认真地翩翩起舞。
以前老听人说,每个窗口里都有一部悲欢离合,那么,每一个广场舞队伍里,都有一大堆的世故沧桑吧。 他们的过去、眼下,他们起舞之前与之后的欲望念想,天若有情天亦老,还好老天似乎并不想知道。
小商店里倒是偶尔能听到一些心事,有一次,我走进一家小超市买泡面,等找钱时,注意到超市里有三个人在说话。收银台里面那对夫妻,应该是老板和老板娘,还另有一个女人,斜斜地靠着收银台。我单听里面的小老板说:“你老公有小三,那你也找个啊。”外面的女人说:“我找你可行?”小老板说:“我还真不要你,你比我大那么多。”老板娘说:“人家也不会要你,你没钱。”那个女人似乎没有听见他俩的对话,照旧说自己的:“我还真有个小三,比我小一岁”……信息量这么大,他们的口气却都是闲闲的,像是谈论天气,或是白菜萝卜的价格。
小三似乎是眼下最热门的话题,那次在那个零食店里,也是一个女人,靠着收银台,和女店主聊天,我听见她说:“你注意到没有,现在女人比过去舍得花钱了,过去——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又怎么样?小三帮你花……”
我有点怀疑她是店主的托,暗示我要放开手脚买,但她又和女店主就女人打扮漂亮有没有用讨论开了,她坚持认为没用:“男人要变心,再打扮也没用,反正我现在不管他了,随他去吧。他天天开车出门,我就想,要是被撞死就好了,撞死了我还能落点钱。”老板娘轻笑道:“真要是撞了你就不这么想了……”女人正色打断她:“撞死了我会掉眼泪,但我不知道多快活。”老板娘说:“你家那位也确实过分,那么有钱,一个月就给你几百块。”女人说:“就这还是我姐在中间说合的,我不管他,他有人了我也不离。他跟那小三早晚落报应,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你现在对我不好,早晚落报应……”
付钱时我佯装无意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平常的一张脸,厚厚地堆了很多事,但从一双眼睛可以看出她很年轻,估计没到三十岁。这薄情的世界啊,谁能在其中深情地活着?
但有一次,在理发店里,老板娘居然在吹风机网络歌曲的交替轰响里,在我耳边谈起了爱情,确切地说,她被人爱上了,人家送花,送礼物,她丈夫为此跟她生气,她在我面前重现了她傲娇的委屈:“又不是我叫他这样的。”
我尴尬地呵呵了几声,我知道人们一般会选择那些看上去没有什么魅力的人当听众,觉得他们识见不多,容易被惊到。可如果诉说者是我的亲戚朋友,我只当是不得不付出的交际成本,我们非亲非故,我只是来理个发,也花了钱,为什么要无端端地被人占这个便宜呢?加上这女店主老是劝我买安利产品,后来我就不去了。
即使只是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你也会发现,有那么多人缺爱,渴望爱,为得到的爱沾沾自喜,希望赚取更多。 我有点啼笑皆非,也有点冷漠,相形之下,更让我震动的,是那些缺钱的人,他们会瞬间击碎我所有的闲情逸致。
有天傍晚我在那条街上走,忽然听见前面一片嘈杂,抬眼望去,一个健壮的五短汉子抡着两根铁棍走过来,声如霹雳,喝令那些摊点赶紧收了。
我不免感到奇怪,这地界很宽敞,即使被摊点占了一部分,走起来丝毫不觉得拥挤,这些摊点长年累月都在这里,怎么今天突然“被执法”了。何况那抡铁棍的汉子并没有穿制服,难不成城管还有便衣?
那个抡铁棍的汉子急火流星般耍了一通威风,又朝前赶去了。我低声问卖豆腐脑的,他是城管吗?卖豆腐脑的说不是,他就是管这一片的。我说那他干嘛的?他含糊地应着,我说,不能报警吗?他说警察不管这个。我想想也是,警察来了,没准先定他们个占道经营。
等我买了水果出来,那汉子已折返回来,铁棍铛铛铛地敲着卖豆腐脑的车子,卖豆腐脑的说他就只卖这一碗了,那汉子却要他立即走,非常雷厉风行的表情。纠缠了一番,那人终于走到下一家,我买了两碗豆腐脑打包带走,卖豆腐的装碗时说,你看看干个啥可容易。我们每个月还给物管三百块。
拎着豆腐脑回去的路上,碰见那汉子抡着铁棍又在恫吓一个女摊主,女摊主巧笑嫣然地与他周旋,竭力伶牙俐齿,声音却十分单薄,我听到她装出来的妩媚之后的恐惧。我觉得,她就是我自己。
第二天散步时,那些摊点依旧在,在我们看来惊心动魄的纷扰,对于他们,也许只是生活常态,必须敷衍,必须应对,必须忍耐所有的厌恶恐惧,将生命,一点点地朝前推进。
当然,在街上,我也看到一些令人愉快的事,比如,有天晚上,我看到一辆卖鸭脖子的车后面,那女孩专注地捧着本《简·爱》在看,我觉得她非常了不起,要是我守着这么个人来人往的营生,大概只会刷微博微信了,她突破了她自己的生活,愿她有更好的人生。
街上的门面,也常常变动着,时不时就会有一家贴上“旺铺转让”的纸条,这年头生意不好做。而当这些店铺易主,重新开出来的,总是一家又一家的房产中介,你知道,这半年来,我们这座城市的房地产实在太火了。那些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挂着工作牌,出出进进,黄昏的时候,我常见到他们趴在电动车上聊天,白衬衫起了皱,走了形,他们互相嬉笑怒骂,“客户都是傻X”,有一次,我听到他们这么说。
日复一日,我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脚边是垃圾,眼前是人,烧烤香味弥漫得无边无际,花甲与臭豆腐干的味道混杂其中。我走在街上,常常有微醺之感,半个中国浓缩在我眼前,它也许是比较草根屌丝的那一部分,是这正在行走的人一生里比较寒微的时刻。 但我依然喜欢这一切,喜欢那生机勃勃的日常,同时也为那些被凌辱和辜负的人感到难过,这就是生活,波涛汹涌,泥沙俱下,我心情复杂五味杂陈地爱着它。
【注】本文原标题为《在一条街上看到半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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