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杆子(http://rendoc.com):狐狸是怎么从祥瑞变成性幻想对象的
文丨张彰
周播剧《青丘狐传说》是拿蒲松龄老爷子《聊斋志异》的狐故事为底本,整合本土狐传说资源,用中二病脑洞串联而成的,观剧体验非常复杂,比如当我看到这段设定:
盘古开天辟地时,阳清为天,阴浊为地,造就日月山河,女娲赐大地生机,万物灵性,让人间成为乐土。女娲让灵狐成为身边四大神兽之一,分别与麒麟、凤凰、青龙并列。灵狐机智通人性,甚得女娲的喜爱,其后女娲为平复西周战乱,将灵狐派入人间迷惑纣王,却带来了人间的劫难;女娲震怒,将灵狐踢出四大神兽之列,剥去神兽仙力,谴至青丘,罚其栽育魅树,上奉天帝。魅树五百年一结的魅果能够让食用者获得无上的魅惑仙力。
我的尴尬癌就直接晚期了。我可以理解主创的野心,但这样的错接实在是丧病,但我“竟无良药起沉疴”之山野村夫一个,就来说说他们的脑洞大体是一个什么结构吧。
祥瑞狐和衣料狐
“青丘”出自《山海经》,《山海经·南山经》有“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镬,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山海经·海外东经》有:“青丘国在其北,其狐四足九尾。一曰在朝阳之北。”黄帝是在这里消灭蚩尤的,唐代学者徐坚等人编辑的《初学记》卷九引《归藏·启筮》云:“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杀之于青丘。”这里也是禹所治王土的最东端,所以一开始,青丘和政治就有紧密的联系。
这里的九尾狐最早一次与人类的婚姻就是政治联姻。东汉赵晔《吴越春秋·越王无馀外传》录有这样一个故事:
禹三十岁仍未娶,行到涂山,恐自己大龄剩男,不成体统,自己暗暗祈祷能得好逑。有九尾白狐造访于禹。禹说:“白是我衣服的颜色,九尾是王的证明。”涂山人民为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厖厖。我家嘉夷,来宾来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禹于是娶了涂山氏,谓之女娇。
涂山据考与青丘实为一块区域,均在泗水上段,而禹所娶,大约是一位以九尾狐为图腾的氏族之女。在极远的古代,氏族的姑娘优秀因而求娶者众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有时互相攻伐的王们彼此也有连襟之类的关系。
比如鲧、商汤、周文王、周幽王娶的就都是有莘氏女子。所以大约青丘九尾狐一族女子自带“祥瑞”属性有助国运也未可知。
而狐狸最早登中国历史舞台的功能就是“王者符瑞”。《竹书纪年·夏纪》有“柏杼子征于东海,及王寿,得一狐九尾。”《宋书·符瑞志》有“九尾狐,文王得之,东夷归焉。”而为《山海经》作注的郭璞说得最明白:“青丘奇兽,九尾之狐。有道翔见,出则衔书。作瑞周文,以标灵符。” 这里的九尾狐与后世诸如“黄龙见于成纪”、“凤鸣岐山”等谶说颇为相近。大约是《青丘狐传说》将狐与凤、龙并列的文献来源吧。
正因为其祥瑞,时代流转来到周朝,大约是为了纪念王室源流的狐血统,周朝的王要将白狐狸皮大衣披在身上。《艺文类聚》引《礼记》有云:“天子狐白之裘,诸侯青,卿大夫狐掖。”引《慎子》云:“狐白之裘,非一狐之皮。”
生殖狐和狐神
狐九尾应有浓重的生殖崇拜的意义。雌狐阴户临近尾根,尾多表明阴户多,阴户多则多产子。而九在中国古代中代表数字的极限。
这一生殖崇拜意味在秦汉时颇为浓厚。《白虎通德论·封禅》有语云:“德至鸟兽,则凤凰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狐九尾何?狐死首丘,不忘本也。明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也:九妃得其所,子孙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后当盛也。”
生殖总是和具体行为和对对方基因优质程度的考量联系在一起,所以狐要“淫”,还要是美女。这种想当然的直男癌思想从汉朝开始就没有断过。
黄宪《三难》就热情洋溢地描摹了一群狐族美少女:“今有妖狐,成群游于大苑之中,憩于金穴之内。其容足以媚太阳之光,其氛足以侵雷霆之声……饰之以冶容,粲之以文皮。能礼北辰,而弗惠乎黔黎。”
五代《名山记》:“狐者,古之淫妇也,其名曰阿紫,化而为狐。故其怪多自称阿紫。”这大约是《天龙八部》里阿紫的由来。
而狐为了生殖,或采补,与人类男性发生性行为这种想象模式,陪伴无数宅男度过了多少个寂寞夜晚。这种将自己放在未可知的神秘力量控制下的受迫害者地位的想象,营造了一种想要又不敢要,极力推脱自己识人之责且欲拒还迎的心理氛围,写满了文人潜意识里的隐微密码。
而据鲁迅先生言,汉末大畅巫风及小乘佛教东来,使狐的形象陡添神秘,可以通神。关于狐狸变化的最早完整记录,大概可以参考《搜神记》。
张华,字茂先,晋惠帝时任司空。当时燕昭王墓前有一只花狐狸,因为年深日久而能变化形体。它变成了一个读书人,想去拜访张华。它问墓前的华表:“凭我的才能相貌,可以去见张司空吗?”华表说:“您善于辩解,当然可以。只是张公的才智气度,恐怕难以驾驭,你去定会受辱,可能还会一去不返。不但丢了千年道行,也会让我深受其害。”狐狸不听华表的劝告,就拿着自己的名片去拜见张华。
张华看见他年纪轻轻,风流倜傥,肌肤洁白如玉,举动从容不迫,转眼回望风姿横生,就与他论起文章优劣,评判作家的名实。张华从未听过如此评论,等到再商讨三部史书,探求诸子百家的精微义理,畅谈《老子》《庄子》的玄妙之处,揭示《风》《雅》的非凡意旨,张华无不应对迟钝,甘拜下风。张华于是叹息说:“天底下哪会有这种年轻人!如果不是鬼魅,就一定是狐狸。”
可见此时,狐狸的智力已经接近无所不知的神。
而至唐朝,“祭狐神”就成了民间颇为风行的迷信仪式。《酉阳杂俎·诺皋记下》记载: “道术中有天狐别行法,言天狐九尾,金色,役于日月宫,有符有醮日,可洞达阴阳。”就是关于狐狸法力的一种描述。
圣女狐
也是在唐朝,第一次有了对狐“圣女”一面的描绘,见于传奇《任氏传》。
长安有一郑六,一日他骑驴过升平北门,遇到三位姑娘,其中穿白衣的那个容色尤为端丽。郑六按捺不住就上前搭个讪,没想到果然要到了电话,还跟她一起到了她得住处,只见屋舍俨然。姑娘自称任氏,美艳无双,色艺双绝,置酒招待并留宿郑六。郑六那个心旌摇荡。但任氏称郑六不便久留,天还未亮就送他离开。
郑六见时候尚早,就坐在一家饼铺里休息,顺便跟店主闲聊,问方才任氏所居之处是谁家的宅子。饼铺老板说那宅子荒废多年了。郑六大骇。主人这才想起那宅子中住着一位狐仙,常诱惑男子同寝。郑六心下惊异,不敢多说什么。
但他对任氏的美艳却无法相忘,过了十余日,郑六在西市衣铺里见到任氏,连声招呼,任氏以扇遮面,不肯回答。郑六再见佳人,心中大喜,立誓赌咒就算被采补死也认了,任氏与他欢会如初。
两人你侬我侬,就同居了,夫妻生活很是和谐。后来郑六因官赴任,想带任氏同行,任氏却无论如何不肯答应。郑六再三恳请,任氏才皱眉说有个巫师告诫她今年不宜西行。郑六大笑,觉得这都是迷信妄言。不得已,任氏只好同去。当走到马嵬时,正碰上一群猎户,一只苍狗自草丛中突然窜出,任氏大惊,化成狐狸狂奔,苍狗狂叫着在后面追赶,郑六悔恨交加,策马在后连声呵斥,奔走了一里多路,见任氏死于苍狗之口。回首看见任氏骑过的马在路边悠然吃草,任氏的衣服委顿在马鞍上,鞋袜还挂在马镫上,正如一只蝉蜕。
这种明知会死也不违逆爱人最终慷慨就义的圣女狐,无疑是封建直男想象之极致了,既不婚配,又要享受婚前性行为,对方还得守节守妇道,必要时还要去死一死。这种想象和对淫狐的想象纠缠在一起,让人欲罢不能。
狐狸的形象无非是人心的镜子,但为什么是狐狸?纪晓岚说得最为到位,他说:“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明异路,狐则在幽明之间;仙妖异途,狐则在仙妖之间。故谓遇狐为怪可,谓遇狐为常亦可。”
正是因为狐狸常见而又神秘,所以赋予它多么暧昧的想象似乎都是合理的,它就是一座连接日常生活和奔逸想象的桥。这座桥在蒲松龄笔下幻化出万千意象,令人神往。
狐狸的形象还会继续变化下去,这不就快有百合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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